瀕於衰亡之淵的日本「傳統宗教」?
──於信仰世界的歷史性的地殼變動
釋果暉 (刊於《人生》雜誌第204期)
【前言】
日本近年來關於宗教觀的議論頗為盛行,近因主要是肇始於1995年3月所發生的新興宗教奧姆真理教地下鐵沙林事件。此事件引起大眾傳播媒體廣泛報導,乃至成為宗教圈內外的研究議題。
遠因則是由於日本二次世界大戰戰敗後,天皇發表「人間宣言」,向日本國民宣佈自己是人而非神,連帶使國民對宗教信仰嚴重失去信心,而一面倒地向歐美的科學萬能看齊,使日本轉而成為經濟大國,國民也再度恢復民族自信。然而好景不常,近數年來經濟不斷衰退,加上因為科學技術高度發展後,帶給地球大規模的自然生態破壞,因此經濟、科學等原本讓日本人重拾信心的特點也逐漸失色。根據昭和56年「NHK放送世論調查」的統計,有百分之七十三的日本人不再相信「科學萬能」。
這些原因都使得大家重新去探討精神層面的問題,特別是宗教問題。
下文雖出於批判,並預測了日本傳統宗教的發展,但也道出一些日本的現況,值得作為借鏡與參考,在此僅將原文譯出以饗讀者。
雖然很難從統計數字上掌握實際狀況,但眾所周知,為數超過十八萬的宗教法人正在驟減之中。究其原因,主要是源於平成七年底宗教法人法的修改。一直以來宗教法人在政府「不碰」、「不能碰」的狀況下,只要取得法人資格,無論怎麼做都無妨,但在修正法中,明訂要提出董事會名冊、財產目錄等義務,而「休眠法人」則將被列出、清算、解散。不用說,這是起於「奧姆真理教」事件而做的修正。
雖然如此,但如果只是看文化廳的統計數字,會發現好像沒有多大的變化。在《宗教年鑑》中,神職(神社的負責人)、僧侶(寺院的住持)人數以及氏子(神社的信徒)、信徒(寺院的信徒)的數目是以各個團體的自行申報為基礎,所以未能正確反映實際的狀況。此外,神職人員經常不在的神社,甚至可以數出一萬個。另一方面,擁有八百一十三萬家庭龐大會員的創價學會,充其量也只不過是一個會員。天主教公教會中央協議會雖在全國有八百一十三個教會,「包括法人」(註1)卻是零。如果想從這些資料來判斷教派、教團的教勢,幾乎是不可能的。
日本宗教史上的巨大變動
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什麼,然而表面下,我們甚至可以說,日本宗教史上空前絕後的巨大變動確實是在進行著。
神社、神道、既成佛教(註2)等傳統宗教正持續地失去其過往所建立的信仰基礎。這對於民族宗教來說,確實是末法時代的到來。
戰後的社會,主要的變化在於都市化和人口稀少化,而這使得傳統宗教的做法必須加以改變。例如小家庭化以及以樓房為中心的都市住宅形態,使得神壇、佛龕難以存在;新遷移而來的住民,則連當地的地氏神(註3)在那兒都不知道。「家」只不過是回去睡覺的「暫時的窩」罷了,和土地結合的氏神信仰難以成立。
而許多曾為雜木林與田野的景觀,被水泥叢林所替換,道路更被清一色的柏油瀝青所覆蓋。現代都市化的風景,彷彿沙漠般的乾涸,這也使得建立於多樣風土基礎的多神教式信仰世界提前崩潰了。
宗教學者井上順孝氏在其《現代日本的宗教社會學》一書中便分析道,由於都市化,「在基督教方面增加了信徒,於神社、神道方面,則因為脫離地域化,因而從地域的鎮守變化為廣域的崇敬社(註4)。」新遷入的住民,對地方神的信仰意識稀薄,看不到他們對當地祭典的積極參加,甚至有被新宗教吸收,或成為對宗教漠不關心的族群的傾向。
宗教力量逐漸施展不開
關於神社的初詣(註5),石井岩士氏在《戰後的社會變動和神道神社》中也有這樣的說明:綜合全國的狀況來看,初詣有集中在少數著名神社的傾向,參拜者未滿二百人的神社超過六成。不僅如此,也可聽到基督教「沒有人想要成為牧師」的聲音,天主教和新教徒都漸漸無法伸展其教會勢力。
另一方面,人口稀少化的影響也相當深刻,許多介於山地與都市的中間地域內,為數多達二千個的村落有消滅的危機。筆者也曾經聽到,在擁有千百餘年歷史的滋賀縣某山村中,村裡的老一輩慨嘆著:「男人只有三人,祭典要如何進行呀?」地域的地方神信徒、檀家(即佛教的信徒)都在激減之中,祭典、神社、寺院的維持以及村落自身,成為風中之燭的情形還不僅止於此。
另外,有一項雖是重要因素,卻意外被等閒視之的,則是上班族的社會化。在伊藤達也氏《生活中的人口學》等書中記載,這些上班族之中,經常發生「調職」的現象,也就是被總公司派遣到各地的分公司就職,調職次數平均是二點七五次,學歷愈高者,次數愈高;而一生之中在同一塊土地上生活的人,四人之中卻不到一人。
這種現象與江戶時代全然不同,那時農民佔了總人口的九成。現代的日本人卻經常重複地移動著,可說是在遊牧民族化中。做為傳統信仰前提的稻作農耕民的定住性,也已經逐漸成為過去了。
而國際化,乃至世界化的波濤,也成為另一個影響的要素。到海外的人數,一年超過一千五百萬人,人、物、金錢的國際性移動不斷增加著。另一方面,日本是世界最大的糧食輸入國,「世界」被塞進了日本人的胃袋,對吃著「地球」般的日本人,逐漸降低了對出生土地的感恩、生命的連結、落葉歸根等古典信仰的實在感。
傳統的意味變了
井上氏在《全球化和民族文化》中指出:不僅如此,就連「傳統」一詞的意味也變了。調職歸國的上班族的子女,或調職到他地的上班族子女,一聽到「傳統」一詞就會呆然若失。而在海外,眾所周知的創價學會,或會以氣功治療的真光系教團,就常被理解為日本宗教的代表,這正是他們積極往海外擴張的結果。
井上氏也預測到:全球化挑戰民族文化一事是很明顯的,世界性的宗教將朝重新整編發展,進而形成「無國界型宗教」,或者也將出現一些不易弄清楚來源、通路的超傳統宗教。
神道學者小野祖教氏早在三十年前就預言了「神祇的黃昏」。「半數的國民不會持有土地,而成為隨時在調職、搬家的浮萍性市民,家族式的、親子間的職業關係也會不相關連;住處也不相關連,親戚、鄰居、鄉土的意識薄弱……今後地方神將如何變質還無從知悉。這正是個重要的過渡時期,也是神社、神道史上要面臨的重大課題。」
小野氏的說法更深刻,他指出,就是由施主所支持的佛教,同樣也可說完全拿不出有效的對策來。由於「奧姆真理教震憾」,使民眾失去對宗教界的全盤信賴,無論是對葬儀的方式,或高額戒名(註6)的懷疑都一起爆發出來,這是從未看過的現象,卻正在威脅著寺院的財源。而這也不只是教理教義的問題,恐怕財政問題才是引發像火燒屁股般的「末法世界」感受的理由吧。
神社的沒落與吸收、合併
神社神道的情況也同樣,從供奉日本民族神──天照大神的伊勢神宮所頒佈的神宮大麻「神札」(註7)逐日減少的危機感正不斷深化著,目標雖然訂在「一千萬家庭的奉獻」,去年卻約僅募到八百七十三萬張,連續三年都在減少當中。
此外,每個月也有好幾件神社吸收、合併的報告。以更長期的觀點來看時,井上氏所關注的,是關於初詣或七五三(註8)等人生儀禮,或每年例行的節慶,隨著世代的更迭,會以什麼樣的情況繼續變化下去呢?
例如「初詣」,根據警察廳所發表的資料顯示,今年初詣的活動反映著不景氣,過去最高曾達八百八十一萬人,然而若根據井上氏的資料,目前則是二個人之中一個人參加。而古時為慶祝生命復甦,正經八百過正月的方式,現在也為之一變,到海外觀光、滑雪或住在飯店等輕鬆度過的情形也逐漸增多。
「戰後嬰兒潮的世代(指1945~1955年左右的世代)雖然『反宗教』(註9),但也自然地跟隨上一代的親人接受宗教教育。問題在於下一代。當那些接受超自然現象而傳統感覺稀薄的『無宗教的第二代』成為社會的中堅份子時,會如何呢?」井上氏發出這樣的疑問。
事實上,就如井上氏所說,戰敗後由於佔領軍的外在壓力,使得憲法上必須明訂宗教信仰自由,因而使傳統宗教失去保護,而只能和新興宗教平起平坐。這回,傳統宗教更是只能成為成群新興宗教所包圍中的一個而已。井上氏也說「神道」將逐漸成為死掉的語言。做為民族性宗教傳統象徵的神社,也將逐漸變成「風景名勝化的神社」。
雖然祖先祭祀、稻作、以及天皇——數千年被遵守的日本精神脊樑已大為動搖,但是警告現代文明將壽終正寢的憂國慨世的宗教家,卻還完全沒有產生出來。
〔註〕
1、「包括法人」:在形式上是一宗派的最上層組織,以定義該宗派的崇拜主神、教義等。例如天台宗向政府申請為包括法人,而天台宗的每一個寺院則申請為單一法人,二者的法律地位平等。
2、既成佛教:日本明治以前已成立的佛教稱為既成佛教,明治以後成立的宗教稱為新興宗教,如天理教、創價學會等。
3、地氏神:即被供奉在神社的地方神。
4、崇敬社:神社等失去宗教上的實質意義之後,只剩下形式上的存在。
5、初詣:指日本人於除夕到正月初,到神社或寺廟參拜祈福的風俗。
6、高額戒名:即寺院為過世的信徒取法名。
7、神札:傳統日本人的習俗,村裡的代表每年到現在位於三重縣伊勢市的伊勢神宮奉獻,並求得天照大神的神符回鄉,分給每一家供奉。
8、七五三:為日本小女孩在七歲、三歲,小男孩在五歲該年的十一月左右,到神社做祈福儀式的習俗。
9、戰後的反宗教:日本戰敗後,天皇被迫向日本國民承認其為人而非神,更由於韓戰之故,日本國民看到美國物資豐盛,故轉而相信西方的物質文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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